作者丨李晓磊 编辑丨覃旭
在发送完出生年月信息后，手机另一端的“算命先生”告诉张磊：“两年内，你要命犯童子煞，会严重影响事业，如果想化解，必须做场法事。”对方开价3888元，自称要请四川青城山的半仙相助。交费后，会将法事视频传输给客户，然后就能改变他的命运。
这位“算命先生”是张磊在一个二手汽车微信群中加来的，前期的“命理预测”还付了298元。着急改运的他表示拿不出几千块，“算命先生”称能分期付款：“不担心赖账，因为有菩萨看着你全家。”
心里为之一震的张磊赶快付清“法金”，可在运气还没变好时，警方告知他被骗了。这个藏匿在河南濮阳的“网络算命”组织名曰“亿万风水”，团伙里几十人分工明确，相互配合，他们用老板购买的300多部苹果手机，编制了连环骗局，操纵着“算命”生意。
这些年，“网络算命”以及占卜风水行业相当火爆，其中很多从业者甚至将马路旁的“移动工位”，搬进高档写字楼。他们不仅在微博等平台推广，还开发APP、小程序或组建自媒体。更有甚者，将其做成创业项目，赶上创业风口，获得巨额融资。
在电商平台上的网络算命广告。
能给亡者“在阴间找工作”的骗局
和张磊一样，陈萍也遭遇了“亿万风水”骗局。记不清什么时候了，她在一个微信群中，加了名为“赐运阁”的大师。微信介绍显示，大师除了能进行八字命理预测、招财改运、助益婚姻事业外，还可以结善缘、开财库、还阴债等。
那段时间，陈萍家里遭遇些变故，心情压抑至极。两人聊了几句后，“赐运阁”劝其算命，卦金198至298元，随意付款。觉得价格公道，陈萍用微信红包转账198元。次日结果显示，她八字里有两个“煞”，意思是面临双重劫难。
这让陈萍慌了神。“赐运阁”随即说，每破解一个“煞”收费2288元。在步步攻心中，她转账4976元。当晚，“半仙”发来做法事的视频。视频中，陈萍的照片摆在桌上，身穿黄色道袍的男子拿着铃铛摇晃，烧了几张黄纸，围着桌子走两圈后，法事完成。
“赐运阁”透露，道士名叫“元贞子”，在四川青城山修行。之后陈萍虔诚地等待家庭顺利，几个月过去后，家庭氛围并没任何改观，大师却不再理会她了。
等待改运的还有刁某。他通过微信，让“赐运阁”算命后，对方告诉他将有牢狱之灾，交了2888元做场法事就可破解，并不富裕的刁某只付了2000元。大约3天后，“赐运阁”发来两个百度网盘链接，里面的法事视频却打不开，“我问他咋回事，他说有缘人才能打开，你可能缘分还没到。”
“亿万风水”网络算命团伙中，大多员工的微信叫“赐运阁“。
还有名汤姓男子想和前妻复婚，通过微信转账198元让“赐运阁”算一算，大师说命中有“煞”，无法复婚，花钱可化解。最终，他一次转账4976元，还禁止一周内食肉。最终，复婚也没完成，还落了家人埋怨。
这些骗局均出自“亿万风水”，众多受害者上当套路大体相当。他们都是在微信群中看到了“赐运阁”的介绍，说这位大师能让自家饭店生意变好、孩子学习提高、顺利生下宝宝……也有一朱姓人士称，自己付了218元后，发现结果和网上搜索的一模一样。
作为专业网络算命诈骗团伙，“亿万风水”的操纵者在2017年3月1日成立网络科技公司，注册资本10万元。其前身从事理财，效益不佳后，改行做算命。
该公司一前员工告诉《凤凰周刊》，公司设有数据部、引流部、成交部三个大部门。数据部和引流部的功能相似，只是没在一个地方办公。这两个部门负责在各个微信群内发广告引流量，如果有人咨询，就将成交部微信推过去，该部门所有员工微信名都叫“赐运阁”。
“赐运阁”在工作期间使用的电脑、手机均不设置密码，300多部二手苹果5S手机上，都有单独微信号。他们将客户分为三种，并以A、B、C开头命名，A代表已成交，B为已聊天，C是未聊天。字母后面则是客户的添加日期、姓名和金额。
在电商平台上的网络算命广告。
而成交部员工每天都要冒充大师与客户聊天，收费后开始测生辰八字，并引导做法事、超度等。那位前员工告诉记者，测八字198元-298元不等，“做法事1000元起步，5000多元封顶，开财库3000多元，超度600元。”
所谓开财库，就是让客户变成有钱人；超度则是帮死者灵魂脱离地狱苦难，“我们还负责替死者在阴间找工作。”该员工笑笑说，听起来很滑稽，但业务量超级大。据其介绍，公司没有大师，算命结果都来自一个网站。
该网站的介绍显示，其“致力于开发易学应用软件，为广大命理研究者、爱好者提供辅助工具。现已开发出八字、紫微、六爻、奇门、天星等一系列软件，此系列软件不但具有专业排盘功能，还有一定的自动分析功能。”
“亿万风水”员工还透露，“元贞子”道士也不存在，视频都是由公司的合作人员录制，每次提成500元左右。而该团伙老板郑某、褚谋是亲戚关系，2019年下半年，两人都曾因犯诈骗罪，被判刑5年。
在前述“亿万风水”前员工指引下，记者联系到了一名网络算命者。对方先让去淘宝店花200元下单，然后把客户推荐给另一个微信号“周易子”。在随意发送生辰八字和姓名后，“周易子”称：“命里有大凶”。
如果想得知化解之术，“周易子”说可用微信语音告知，“限时1.5小时，收费800元。”彻底解决的话，交3600元做法事。他对外的业务，包括人生命理、生活婚姻、项目投资、企业发展、房地产选地段等，“收费不一，也可线下见面，食宿自理。”
在电商平台上的网络算命广告。
“科技算命”靠辱骂评论热点事件吸引流量
在“网络算命”江湖中，像“亿万风水”这样的套路，由于风险大，容易被警方打击，目前正被慢慢淘汰。
北京存诚律师事务所主任胡胜利律师分析说：“该类经营行为属于迷信活动，不受国家法律法规保护，应加强监督管理。如果还存在虚构事实获取他人钱财的行为，数额较大即涉嫌构成刑事犯罪。”
很多人转向“人工智能和小程序算命”，在科技加持下，这条利益链更加隐蔽。《凤凰周刊》调查发现，为了推广“科技算命”，商家使出浑身解数，还打起新冠肺炎疫情的主意。有媒体对医务工作者进行报道时，在微博跟帖中出现有组织、有规模的谩骂。
这些评论号的名称，多以“火箭少女101-”“肖战”“权志龙”“王一博”等流量明星开头。这些微博在发布的内容里，都写着一句话：“骂我的人，先看完这个好吗？”后面附着链接。
为网络算命引流的微博内容。
点开链接，弹出的是一个名为“紫薇斗数”的“人工智能算命界面”。其说明声称，该技术联合了“北京简术国学文化院付刚老师，在现代人工智能技术的辅助下，精心设计而成”。
虽然“紫薇斗数”宣称可“免费获取紫薇测算报告”，但输入姓名等相关信息后，仅显示简单结果，要想解锁详细版，需支付29.8元，用户如果能邀请另外3个用户解锁，这笔钱可以免收。页面数据显示，目前已有15.8万余人购买过完整报告。仅以此计算，该小程序收入就高达471万多元。
“紫薇斗数”页面。
另外，“紫薇斗数”还有“手相产品”“八字精批”“生命零数”等产品，都需分别收费，加起来有数百万人参与过。这些平台的母公司为杭州的一家公司。“天眼查”显示，该公司成立于2015年1月3日，法定代表人刘某刚，也是“北京简术国学文化院”投资人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该公司分别在2016年4月27日、2018年8月21日获得两家创投基金的投资，具体数额未披露。
需要指出，还有专业团队负责推广这些算命小程序。一位客服说：“主要在微博、公众号，我们要（拿）10%提成。”具体方式对方没透露。不过，记者在多个算命营销号发现，他们经常靠辱骂评论热点事件吸引流量，偶尔也有温和文案。
拥有6万多名粉丝的某情感微博，4月13日发微博称：“这两周帮几个欧洲客户看了办公室风水后，我现在已经是圈子里的‘中国神婆’了，随手转发刚刚做的心测算。”后面附着“紫薇斗数”“生命零数”“十年运势”链接。
“生命零数”小程序显示已有2500多万人解锁过报告。
这个“紫薇斗数”和上述程序界面不同，测算结果收费38元，据其数据显示，目前已有42万多人完成过报告；“生命零数”和“十年运势”显示的数据则是，已有2500万人解锁过报告，单次收费也是38元。
还有个AI看手相的程序“微算手相”，客户只要把自己的手掌拍张照片上传，程序会马上进行简单分析，若想看完整报告，收费29.8元。该程序显示已经生成过137万多份报告……
“人工智能”看手相。
那么，AI算命到底准不准？在知乎上，某位网友的朋友，将自家狗狗的照片当成头像，输入AI算命，结果智慧、财富、健康评分均超过80分，甚至作出了人格分析。
其实，网络中类似程序还有很多，纷繁复杂的信息，既让人理不清关系，也难以精准查询。在“天眼查”输入“算命”，也会有大量公司显示出来，规模各异，多以文化传播、科技信息、网络技术名义出现。
比如，成立于2012年的深圳某公司，注册资金1000万元，其总部位于深圳南山动漫园，主要产品有大师算命馆。此前，他们还推出过一个叫“知名”的软件，可以实现“八字紫微、手相面相、解梦改运、风水布局、星座塔罗”等功能。
而很早在网络上开辟算命业务的广州一家公司，据称还开发了国内最早的算命软件——灵机妙算。
记者注意到，网络上很多“科技算命”产品，还在招募代理，模式类似传销。一位推广客服直言，代理的赚钱方式，主要是让别人关注算命产品公众号、绑定手机号、转发朋友圈，文案和图片被分享后如果有人算命，会得到一定比例佣金。
而且，每个代理都有自己的邀请码，如果其他人填写了该码，就会变成下线。客户通过下线付费后，代理能得到10%佣金，依此类推，形成多个层级，“这是增加下载量的一个办法，另外还会有广告收入。”
“从这个介绍来看，这种营销方式有传销之嫌。”胡胜利分析说，很多年轻人不相信街头算命，却痴迷于“科技算命”，很多产品让客户上传正面、五官清晰、不戴眼镜、没有头发遮挡的个人照片，这存在信息泄露风险，很容易被不法人员利用。
付费的网络算命小程序。
算命和风水一度是创业风口
相比于半遮半掩的“AI算命”，有不少人将算命和风水做成创业项目，还挤进了资本圈。
珠海市神棍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“S神棍局S”微信公众号，在2018年11月10日发布了一篇名为《北京望京SOHO风水大局，互联网“滑铁卢”》的文章。该文称，望京SOHO出现“路冲煞（基本无法化解）+八字路煞（大凶之煞）+不聚气造型（不能聚气）+反弓煞（冲突是非不断）”，建议一些发展迅猛的公司搬走。
文章迅速传播后，望京SOHO运营方潘石屹旗下公司起诉了“S神棍局S”，法院判决后者败诉，并赔偿损失20万元。而该公众号还用同样方法，发布过分析维多利亚港、广州中轴线、浦东等地风水格局的刷屏文章。这些爆款，主要是为了给公司另一个公众号“神棍局军师策”引流，然后招揽算命和风水业务。
该团队创始人之一雷洛曾对《南方周末》表示，仅2018年“两个公众号给团队创造了一千四百多万的收入”。但从2019年1月起，两个号都被封掉了。
“神棍局”团队目前运营的“军师策”，仍是收费项目。
2019年3月5日，“珠海市神棍网络科技有限公司”更名为“珠海市甲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”，法定代表人仍是杨苗波。而这个创业团队，曾在2017年9月获得天使轮投资。2018年7月完成Pre-A轮融资，现在，其竞品有20多个。
另据公开数据显示，目前，在占卜算命创业公司中，已有超过20个项目获得融资；其中完成A轮融资的有9个，Pre-A轮2个，天使轮5个，种子轮4个；千万融资以上的项目有9个。其中，“星座女神”拿到最高金额3000万元。
算命公司求融资的信息。
这些公司通常以APP、微信公众号、小程序、微博等作为引流和变现平台，与移动互联网、新媒体、人工智能的创业红利期几乎同步，从而完成原始用户积累。
《凤凰周刊》获悉，“神棍局”事件发生后，2019年2月28日，杨苗波还注册成立了“广州军师策咨询有限公司”，其正经营的“S军师策S”公众号显示，他们仍在从事相关行业，业务名称比较隐晦，有“决策咨询”“起名改名”“环境咨询”等。
“决策咨询”主要是推算过去，决策未来，语音通话60分钟，1200元人民币起；起名改名3000元；环境咨询主要是看风水，收费根据实际情况而定。
尽管“神棍”团队整体低调了，但这两年，算命界有个非常活跃的团队“高人汇”。其创始人袁之梅也是创业一大圈后，经过综合考察，组建了“高人汇”网络平台。自称收集了各路玄学高手，包含了心理咨询师、风水大师、手面相大师、八字命理大师、算卦先生、占卜先生等数百人。用户通过付费请大师进行解疑答惑。
“高人汇”平台推荐的部分大师。
大师们收费并不统一，都需网络预约下单。预测事业财运最高收费998元、风水诊断最高1399元、学业考试1888元、开运转运8800元，有个叫“天官顾问”的项目收费13888元。有网友称：“这种收费堪比‘花式割韭菜’”。该平台还开通了“开运圣品”购物通道，工艺品摆件、手串应有尽有。
据“希鸥网”报道称，“高人汇”的投资人袁月，只用了5分钟就决定投资该项目。她说，“周易文化本身具有高能量，具有10亿市场容量的高天花板。”而袁之梅则推算称，中国14亿人口中，16岁到50岁的目标客户约占到45%，其中付费客户约有16%，这些人年均算命最低消费为1000元，加起来是个超过1000亿元人民币的市场。
“高人汇”其中一位大师的收费明细。
凭借算命项目，袁之梅曾获得“金鸥奖2018年度新锐CEO人物”，还受邀在第七届中国创新创业领袖峰会上做演讲，主题是“什么样的风水能让企业快速发展?”
无论是杨苗波，还是袁之梅，他们把自己从事的业务，都称为玄学。杨苗波认为，运程推理并不等同于所谓的算命，它只是运势的推导，“把它归入玄学，就说它是迷信，太过于偏激。”
在“犀牛财经”报道中，杨苗波表示，玄学文化并非不具市场，只是还不成熟，而他想靠这些将其“打造为可以改变社会认知问题的平台”。他还举例称，在日本和韩国，占卜师已发展成一种职业，与财经分析师等职业的概念等同，并产生税收。
而在中国，这个产业一直处于灰色地带，也并不容易成功。一位受访者告诉记者，他曾在北京一家算命公司上班，因为没赶上互联网风口期，最后惨败而归，“在这个棋局中，不是都能封神，大部分会坠落。”
（文中张磊、陈萍为化名）
*本文由#树木计划#作者观象台创作，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，未经授权，不得转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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